微信分享图

1102 章士钊 致潘伯鹰读《绿波传》诗稿 一通二纸

章士钊 致潘伯鹰读《绿波传》诗稿 一通二纸
拍品信息
LOT号 1102 作品名称 章士钊 致潘伯鹰读《绿波传》诗稿 一通二纸
作者 -- 尺寸 51×42.5cm 创作年代 --
估价 无底价 成交价 RMB 63,250
材质 形制


伯鹰足下:今日读《绿波传》一过,觉其用意用笔碻有与吾相近之处,不知何人作此狡狯,因重书一绝如下:重题《绿波传》有序(《绿波传》吾重检一通,颇认为佳,其时时以作者之意,插入坚欲杂摭事实,傅会理想,殊似吾《双枰记》之写法,是果周为蝴蝶,抑蝴蝶为周,吾乃不得而知。然是书却非余之撰述,则余自审不误天下,果有嗜痂其人而主名,又故使从同迷离扑朔,以至于斯,非余下意识所能断定矣。因复题一绝,聊寄此意,以畣沈痴云先生,伯鹰其解是谜)。二十年前楚水遥,美人曾此赌纤腰。于今重见千丝柳,仿佛亲过旧板桥(翻用刘梦得诗意)。士钊白。三月六日,午夜。
按语:在近现代文学史上,章士钊的政论和旧体诗自有其地位,小说则非其所长,且章士钊也说自己“夙不喜小说,红楼从未卒读”,可见他也志不在此。不过,十卷本《章士钊全集》(文汇出版社2000年)中还是收录了两篇小说《双枰记》与《绿波传》,虽然数量不多,但篇幅都甚长,很能增加章氏文学创作的分量,一些研究者也就据此展开论述。但是其中的《绿波传》并非章士钊所作,采入全集,实属误收。不仅如此,民初还有几部署名“孤桐”的小说,作者也非章士钊。
《绿波传》最初连载于《东方杂志》第九卷第十至十二期(1913年4-6月),单行本由上海商务印书馆于1914年9月出版,作者署名“孤桐”。这是一篇“取烈女游侠而一之者也”的言情小说,叙写了女主人公绿波与飞云的感情纠葛,其中穿插技击之事,全篇寄托了作者“美人英雄”的浪漫情思。我初读《章士钊全集》,便隐约感觉《绿波传》与章士钊其他作品文风不类,并且奇怪章士钊在民初政争激烈、间不容发之际,何以不去写政论,而有兴致作这样一篇儿女情长的小说?《章士钊全集》收入这篇小说,显是因为作者署名与章士钊尽人皆知的名号“孤桐”一致,但章士钊本人在《字说》一文中明明说得很清楚,自己早年自号“青桐”,《帝国日报》及《民立报》《独立周报》《甲寅杂志》时期起用“秋桐”,《新闻报》时期用本名“行严”,直到二十年代中期办《甲寅周刊》时才改用“孤桐”:
愚以桐为号,乃有取欲桐德,至别构一字以状之,本无一定。香山孤桐诗云:“直从萌芽拔,高见毫末始。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寄言立身者,孤直当如此。”孤桐孤桐,人生如尔,尚复何恨?诵云居之诗,取峄阳之义,愚其皈依此君,以没吾世焉矣。因易字孤桐,缘周刊出版布之。
如果章士钊所言不虚,那么1912年写《绿波传》的“孤桐”便应另有其人。但是,这仅仅是一种间接的推测,当时并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此“孤桐”非彼“孤桐”。然而不久之后,我又读到朱铭先生的《〈说君〉及其他》一文,进一步印证了我的怀疑。朱文谈到,《绿波传》非章士钊所作,“民初的孤桐另有其人,写过不少小说。”但是,朱文也只有结论,而省略了论证的过程。证据在哪里?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说家“孤桐”又是谁?他还有哪些作品?——朱文的言之凿凿而又语焉不详,使我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积愈浓。直到2006年,我在上海图书馆查到了另一部署名“孤桐”的小说《游侠外史》,方才有了一点线索。这部《游侠外史》由上海文明书局1921年6月印行,1924年3月再版。正文之前有一短“叙”,透露了一些蛛丝马迹:
吾沉酣小说有年,间一为之,以公同好,此语所谓非曰能之,愿学焉者。若当世即以吾之论相督过,则吾知惧矣,吾知愧矣。中华民国四年十月东台蔡达叙于淮阴县北之农圃。
小说正文之前还有署名“如皋黄髯客”的“题辞”:
惊看沧海数扬尘,一卷文章涕泪新。感尔抱冰存壮志,前身合是钓鳌人。虎头猿臂拜将军,击鼓鸣笳动暮云。公战无人私斗勇,更从何处问商君。扫眉从古辱胭脂,快读奇文剧可思。寄语投林悲国难,不须求变作男儿。淮南有客梦江潭,写出芳菲九畹兰。珍重国香犹往日,玉钗未肯挂君冠。
从“叙”和“题辞”来看,小说作者“孤桐”应是原籍江苏省东台县的蔡达,而且这位蔡达很可能也是《绿波传》的作者。这不仅仅是因为它们署名相同、创作时间相近(分别为1912、1915年),更因为两部小说的语言风格和故事情节颇为相似:它们都是文言小说,而且语言典雅幽婉,属于典型的文人小说;不仅如此,它们在发表时都标明自己是“言情小说”,且情节也如出一辙——《游侠外传》也是叙写主人公行侠仗义而获佳人芳心,几乎照搬了《绿波传》“烈女游侠”的故事模式。章士钊的《双枰记》虽然也是言情小说,但故事取材于章氏挚友何梅士的真人真事,与这两部小说的纯粹虚构截然不同。因此,《绿波传》和《游侠外史》的作者很可能为同一人,即笔名孤桐的江苏东台人蔡达。至于那位“如皋黄髯客”,也许是蔡达的友人,或者就是蔡达本人也未可知。
然而,无论上述推论看起来多么合情合理,它依然只停留在假设阶段,如果缺乏更有力的证据,这样的假设充其量也只称得上“言之成理”,却绝不可能成为定论。可是遍查各种人名工具书,近人之中,“孤桐”除章士钊之外并无二解,而“蔡达”之名更是杳如黄鹤。无奈之中,只好利用作者的籍贯碰碰运气了。
由于旧属东台县的部分区域现已划归如东县,与如皋县同属南通市,因此从南通开始查找此人,或许不至于太离谱。于是我便利用假期赴南通查找资料,看看能否有所收获。幸运的是,在《南通市志》中果然记录有一位蔡达(观明),此人笔名正是“孤桐”,著作有《孤桐馆文甲编》《孤桐馆诗》等多种。虽然《南通市志》并没有提及蔡达写过小说,但无论如何,查找的目标变得更明确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南通市图书馆的地方文献和特藏部,蔡达尘封已久的十余部著作、手稿使此前的推测一一得到印证,而《绿波传》的真正作者也终于水落石出。在自传《知非录》中,蔡达对自己写小说的经历有清晰的记述:
民国元年在上海为解决旅费问题,首先做的一部小说——《筠娘遗恨记》,不过把旧日笔记小说拉长了,和当时报章杂志上的小说派头差不多。接下来便做了一本《绿波传》,约三万几千字。每天在沪江第一台,不起草稿,奋笔直书,最多的时候,竟写到五六千字。书成之后,寄给《东方杂志》社,不久接到复信,邀往宝山路商务印书馆编译所面谈,以每千字二元定议——不能谓之“议”,还不是听他吩咐么。但又不照字数算,止(只)给了大洋六十元,由张菊生签发支条。在当年《东方杂志》第十期至十二期,连续注销。
做《绿波传》的时候,完全是空中楼阁,事实也不过是《儿女英雄传》《七侠五义》的化装,但言情的地方,掺杂一点发乎情止乎礼的旧礼教思想罢了。那时向王剑宾借了一部《晋书》在看,所以文章仿《晋书》做的。加之向日对《文选》用过一番功,所以这部书的文章方面,颇有点和时派不同。但这部书不是悲剧,所以感动读者的力量差些。
至于《游侠外史》,书中也有详尽的回忆:
《游侠外史》的内容,和《绿波传》是一贯的,可是结构方面,进步多了。事实是虚构的,可是那时正在淮阴农校,这便是卧云庄的幻象建筑的基地,而且淮泗本是英雄的出产地,外侮日深,也不无想有几个历史上的武士出现。至于文章和《绿波传》大不相同。这书的文章,有些和林琴南相近的——我看林译小说自《茶花女》起,差不多他老人家生平所译十分之七八都看过了,所以内容也受了司各得的《十字军英雄记》《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剑底鸳鸯》三部书的影响——人物也有些欧化了,此外带点唤起军国的思想的意味罢了。
字数、情节、发表时间、发表刊物,种种细节都与《绿波传》完全吻合,而《游侠外史叙》中的“淮阴县北之农圃”也有了着落。可见,这位蔡达(观明)才是《绿波传》的真正作者,至于笔名“孤桐”和斋号“孤桐馆”,则是得自蔡达故乡旧宅前的一株梧桐。据蔡达自述,所作小说除《绿波传》,还有《筠娘遗恨记》《游侠外史》《吴笺》《清波向往记》《花月新痕》《误吻》《玉无瑕》《青衫红粉》等。
至此,《绿波传》非章士钊所作,似乎可以定论。士钊一代文宗,自然无需他人文章为己增色;而蔡达虽非名家,且中年后足不出南通,影响局限一隅,但一生心血,所作诗词文章及学术著作均有可观之处,时至今日,理应得到公正的评价。以下便是整理出的蔡达小传,以供学界师友参考,兼以纪念这位湮没已久的作家:
蔡达(1893-1970),原名达官,又名尔文,字观明,笔名孤桐,号观明识博室主人,江苏东台栟茶镇(今属如东县)人,通文史,兼擅金石书画。1909年入通州国文专修科,师从屠寄习古文。1917年后从事教育工作,曾任江苏省立第七中学和南通中学国文教师。时有文名,与梁启超、钱基博、姚鹓雏等游。1924至1926年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光华大学任教。1928年回乡,任栟茶行政局局长。后退居乡里,对地方文化建设贡献良多。曾创办国故专修学社,出版《国故丛刊》。1949年后曾任江苏省文史馆馆员、南通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副主任、南通市政协委员,并长期在南通市图书馆工作。勤于著述,惜多未正式出版。艺文类除了小说之外,还有《孤桐馆文甲编》《孤桐馆诗》《知非录》《孤桐馆余韵》等多种;学术著作有《文学通义》《中国文学史》《经学指津》《中国文字学》《孤桐馆语言学论丛初集》《吴嘉纪年谱》《金沧江年谱》《谈谈桐城文派》等十余种,另有《国医蠡测》等医书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