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理想之梦破灭,林风眠曾不厌其烦地反复画带着悲剧审美情趣的题材以浇胸中块垒。那些作品令人觉得疲惫受伤的灵魂可以在其中歇息,但这不是它们红透市场的根本原因。
大约40年前,定期往返于欧洲和亚洲的珊瑚号邮轮船长在一个偶然场合认识了英国驻上海领事馆的工作人员。闲聊中,他顺口提及自己是多么热衷于收藏艺术家的作品。
这番无心之语换来的是对方介绍他走进林风眠在上海的家。在那里,他看到了前所未见的艺术风格,并且立即就被它们深深吸引住了。他和林风眠用法语简单聊了些对艺术的看法,便当场用将近1个月的薪水买下了那些油画和彩墨画。
“林风眠的住所看起来并不富裕,”船长后来回忆道,“但屋里的摆设和他本人却让人感到一种优雅、舒适的气质。”
在接下来将近半个世纪的时光中,林风眠的那些画一直悬挂在船长的家里。“它们陪伴着我的家人的成长,和我们一起渡过了无数欢乐、难忘的时光。”他说。
由于这位欧洲人的收藏,那些作品幸运地躲开了中国开始于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成了林风眠目前仅存于世的早期画作,其中包括《山村》。
《山村》是罕见的林风眠大幅油画作品,尺寸为76.5厘米×77厘米,今年5月曾出现在佳士得(香港)有限公司的拍卖会上并以728.8万港元(约合93.4万美元)成交。它描绘的是画家的家乡———广东梅江边上的一个小村:一带远山下如茵的绿草、绚烂的秋树、简朴的民居、蜿蜒的小溪以及漂浮在山间的片片浮云。它与画家所有的风景画一样,似乎能像抒情诗一样让人从中嗅到和感觉到花的芳香、草的清新、风的轻拂和水的澄澈。
佳士得在它的同一场拍卖会上还拍出了《白蛇传》、《连环套》两件46.5厘米×58厘米的林风眠油画,成交价分别为594.4万和572万港元。它们与《山村》一道成了林风眠目前最值钱的3幅作品。
因为尺寸较小,这3幅画使林风眠油画作品的每平方尺平均价格曾经高达186.6万元人民币(约合23万美元),而且在中国至今无人能够超越。
但是林风眠的油画作品简直太少了。佳士得估计,在他近80年的绘画生涯中,油画创作仅有大约13年时间,作品约30幅,而经过“文革”动乱,真正保存下来的恐怕还不到10幅。佳士得将在下月底举办的拍卖会上拍卖林风眠的《白蛇传》和《霸王别姬》两幅油画。
不过根据拍卖数据库雅昌艺术网对海内外约70间拍卖行的统计,从1994年至今,林风眠包括少量水彩和素描在内的西画作品一共在拍卖会上不重复地出现过69件。显然,这说明市场上充斥着相当多的赝品。比如,北京一间拍卖行在今年6月曾向市场推出过1件不到1平方尺的林风眠油画作品,并且最终以15.4万元的价格成交。
北京的独立油画艺术顾问伍劲表示,如果按照国画与油画1∶3的通常价格比的话,林风眠4平方尺油画作品的正常拍卖价格至少应为500万元。“如果到不了这个价位,那99%是假货。”他说。
林风眠4平方尺大小的彩墨和水墨画的市场价格大致为180万-200万元。在雅昌艺术网根据艺术家的学术地位、作品拍卖成交价格和数量等综合因素编制的相关价格指数里,这位已经去世14年的画家的国画作品目前在540位中国近代以来国画家中排名第一,而紧跟在他后面的是被公认为中国画大师的潘天寿和傅抱石。
在雅昌近现代国画价格指数里,其他中国画大师如黄宾虹、齐白石、徐悲鸿和张大千现在只分别排在第6、第8、第11和第26位。
不论雅昌指数的精确性有多大,这些信息至少表明林风眠的所有作品都受到了市场的极度欢迎。但在过去,林风眠一直饱受不同时代中国美术界的排斥与非议,以至他本人竟像一个走上歧途的苦行僧。
眼下,市场上每出现1件林风眠的作品都会引起投资者的热烈关注。今年7月,上海保利拍卖有限公司曾推出1件93厘米×67.5厘米的林风眠彩墨人物画《小薇》。当时,媒体竞相报道说,该画被业内认为会以“超乎想像”的价格成交。
《小薇》的最终成交价为506万元,只比2004年11月在香港拍出的创造林风眠彩墨作品拍卖最高纪录的《四美图》差一口气。《四美图》是在苏富比(香港)有限公司易手的,成交价为510.24万港元。
林风眠作品行情的热络突出地表现在过去一两年间。雅昌艺术网的统计显示,拍卖成交价最高的30件林风眠作品有19件是今年拍卖的。稍早些时候,有台湾媒体报道说,2004年在台北、香港、北京、上海、广州、巴黎等地的拍卖市场上,林风眠画作的交易额已超过了1999-2003年的累计交易额。
北京保利国际拍卖有限公司总经理李达说,林风眠的作品在过去五六年里已经涨了差不多10倍,而他的人物作品的价格要比风景和静物作品高。
北京保利是中国保利集团公司的子公司,成立于今年7月。它计划在下月初举办的首场拍卖会上推出《芦雁》、《渔》等十几件林风眠彩墨作品。
《芦雁》是件67.5厘米×136厘米的大尺寸水墨作品,估价为200万-300万元。画面上,空阔的河面映着远山的倒影,阴霾四合的云天渲染着寥落气氛,而在风中摇曳的两重芦苇和逆风飞翔的几点哀鸿则使这个秋天陡增孤独和忧郁。
《渔》也一样:孤零零泊于岸边的渔舟上的渔人背影、临水而立的渔鹰、远处的几抹烟岚使人顿生寂寞、凄凉、哀怨之感。
这是林风眠作品一贯的风格。他曾不厌其烦地反复画这类带着悲剧审美情趣的题材以浇胸中块垒,并使人觉得疲惫受伤的灵魂可以在其中歇息。这和他坎坷的人生经历有关。
林风眠是一个长寿的画家,一生活了91岁。他38岁以前在中国画坛上可以说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许多当代绘画大师像赵无极、吴冠中、朱德群等都是他的学生。但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他却越来越默默无闻甚至几乎被外界所忘记。
这一切都源于他对艺术的理想性追求,也就是所谓“艺术救国”,包括倡导中西绘画的融合以改革中国画。
由于认为从明代开始中国绘画就渐渐地离开人间烟火而只是以笔情墨趣来表现空灵与超脱,林风眠曾直截了当地宣称“传统的中国绘画应该告一段落了”。在他看来,中国传统绘画大致从14世纪开始就走入了崇尚复古、陈陈相因的死胡同,成就远不及前代。例如,明代中叶著名的吴门画派成员沈周、仇英等的许多作品都是仿古之作,而随后的清朝的许多名噪一时的画家也都是同样的亦步亦趋的模仿者。
在清代,曾有人夸王时敏的《拟黄公望山水图》说:“笔墨极纯正,画律又极精细,无笔不从痴翁神韵中出。”
王时敏是明末清初最负盛名的画家之一。他在一篇文章中称赞其同时代的另一位大画家王学谁像谁,没有一点杂笔,如果不是落款说明了这是王之作,即使是最权威的鉴定专家也会看走眼。而王则得意地表示自己的风格是“以元人笔墨,运宋人丘壑,而泽以唐人气韵”,惟独不提自己的风格何在。
在过去几百年里,大量的中国画直到现在也被一些人认为从笔墨到构图都十分相似,缺乏画家的独特个性和风格。但王时敏在世时却评论说:“迩来画道衰,古法渐湮,人多自出新意,谬种流传,遂至邪诡不可救挽。”
即使在外行看来,林风眠的画也与所有的中国画都不一样。他偏好使用接近正方形的纸进行创作,只把黑色当作一种颜色来看待并在中国传统的水墨中使用西方的水彩和水粉颜料。这使他的画显得色彩明丽,不大像中国画,而且时至今日,美术界对他的画是否属于中国画还存在着争论。
不过在林风眠去世14年后的今天,肯定其彩墨画尽管看上去没有继承中国画的传统表现方法,但却更具有以空灵、含蓄、抒情为特征的中国传统审美取向和丰富了中国画语言体系的声音似乎多了起来。《中国美术》杂志社总编徐恩存说:“林风眠的水墨画成就是最高的,因为他解决了中西艺术的嫁接问题。”
甚至外国人比中国人更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英国人M.萨利文评价说:“林风眠在中国现代绘画史上占有独特的地位已是世界公认的了。虽然徐悲鸿建立了一个牢固的西方学院派绘画基础,刘海粟将印象派和后印象派带进中国,但林风眠却建树更多。他以富于表现力的毛笔将中国传统绘画和书法的基础与西方的形式、色彩和构图意识结合起来这种开创,使中国的艺术家们能以现代的手法表达出完全中国化的感受并从西方艺术理念的影响中解脱出来。因此,他真正是中国现代绘画的先驱者。”
林风眠专注于他独特的中国画的创作应该是从1938年隐居重庆以后开始的。在此之前,他曾先后在法国国立第戎美术学院、法国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学习油画和担任位于北京的国立艺术专门学校校长、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校长。
在法国国立高等美术学院读书期间,法国国立第戎美术学院校长耶西斯有一次曾告诫他说:“你是一个中国人。你可知道中国的艺术有多么宝贵、优秀的传统啊!你怎么不去好好学习呢?去吧,走出学院的大门,到巴黎各大博物馆去研究学习吧,尤其是东方博物馆、陶瓷博物馆,去学习中国最宝贵而优秀的艺术,否则就是最大的错误。”
有研究认为,这促使林风眠迈出了艺术道路上最重要的一步———重新发现东方艺术的魅力。
担任国立艺术专门学校校长使时年26岁的林风眠成为中国最年轻的校长。在那里,企望通过轰轰烈烈的艺术运动提高人民素质的他发起并组织了一个“北京艺术大会”,口号就像战士走上战场前的宣言:“打倒模仿的传统艺术!打倒贵族的少数人独享的艺术!打倒非民间的离开民众的艺术!提倡创造的代表时代的艺术!提倡全民的各阶级共享的艺术!提倡民间的表现十字街头的艺术!全国艺术家联合起来!东西艺术家联合起来!人类文化的倡导者世界思想家艺术家联合起来!”那时是1927年。
然而他的信念在北京遭到了失败。但在随后的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他的“调和中西艺术”的主张也碰了壁———他将西洋画和中国画两个系合并了起来,却招致了中国画系主任潘天寿的激烈反对。而且,他再次组织、策划的实现其艺术理想的社团也分裂成了对立的两个阵营,取得胜利的一方是他的对立面。
“从此,改造社会的艺术运动对于林风眠而言已不再是梦想了,”一篇专门评述林风眠的文章说,“他的进取、热情的精神被平静、深沉的悲剧精神所代替。”
这位中国现代绘画大师随后开始的漫长而孤独的艺术探索被认为更多地体现在观念上。有评论说,他服膺于印象主义、野兽派、立方主义等西方现代艺术思潮,但由于留法时大多消磨在东方博物馆的陶瓷作品上,因此中国画作品中的技术成分多有缺失。比如,他从来没有使用过体现中国画基本特征的笔墨骨线。
林风眠多以相对平静的风景、仕女、裸女、静物、鹭鸟、京剧人物为创作题材并且多尝试独具风格的艺术形式,这与他早期的作品很不一样。
早期,他曾创作过一系列赤裸裸揭露人生痛苦和人被杀戮的油画,如城市街头赤膊的愁苦农民、躺卧的被残害的人群、骨瘦如柴的少年等。这说明他的创作从最初的关注社会与人生转向了个人的内心隐秘世界。彼时,他笔下的小鸟,无论是独立枝头、疾飞而去还是在月下栖息、在晨曦里歌唱都显得自如平和,而抚琴的仕女、灿烂的秋色、窗前的鲜花、泊留的渔舟、江畔的孤松和起舞的白鹭也都看不出任何冲突、倾轧和丑恶、肮脏。
北京荣宝拍卖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刘尚勇说,林风眠爱恋着自然和生命,憧憬着和平与宁静,这让他的作品有一种令人感动的孤寂之美。
荣宝拍卖计划在下月晚些时候举办的秋季拍卖会上拍卖7件林风眠的彩墨画,其中两件为估价350万元的《绿衣仕女》和120万元的《宝莲灯》。
林风眠一生创作过不止一幅《宝莲灯》。5个月前,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曾以198万元的成交价拍卖过他的另一件《宝莲灯》。
荣宝拍卖说,林风眠大量以《宝莲灯》戏曲人物入画的原因也是他大量创作仕女画并把她们画得很美的原因———对母亲的遥远的记忆。
林风眠的义女冯叶说,画家晚年寓居香港时总是不断对人谈起自己对母亲的记忆,诸如母亲如何之美和如何在小池里洗她的长发之类。
这与他年轻时意气风发、壮怀激烈的抱负似乎相去太远了。然而没变的是,他一生的创作都是源于内心的真实情感。
“我一生所追求的不单单是童年的梦想,不单单是青年时代理想的实现。”林风眠在晚年的《自述》中写道,“记得很久以前,傅雷先生说我对艺术的追求有如当年我祖父雕刻石头的精神。现在我已活到我祖父的年岁了,虽不敢说像他一样勤劳,但也从未无故放下画笔,在经历过丰富的人生历练后,希望能以我的真诚、用我的画笔,永远描出我的感受。”
这种追求现在已被市场证明颇有成效。